我哪儿都不想去
永井荷风(1879-1959),日本小说家、散文家
荷风笔记
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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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翻存书,重读永井荷风的《晴日木屐》。荷风在上世纪初,趿拉着木屐,无论晴雨,或拎或撑一把雨伞,衣着呢,不用说,既然脚踏木屐,身上一定是和服,就这么经常在东京的街道上游荡着,毫无目的,晃晃悠悠,东张西望,之后写就了这本有关城市散步这个主题的经典之作《晴日木屐》。荷风是个高个子,想象一下当年他晃悠在东京小街小巷里的模样,就跟前段时间的热门日剧《孤独的美食家》里面那个苦瓜脸的高个儿中年男人走街串巷寻觅美食小吃店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
《晴日木屐》里有一篇《淫祠》,以前看的时候翻了一下就过去了,这回重看,一下子就很有兴趣。也是,要说淫祠这种东西,的确不是二十年前年青的我所感兴趣的内容,现在不一样了,中年的我对各种活泛灵异的民间景象兴趣就大得多了。
所谓淫祠的淫,并非是淫乱之意,而是多余的、额外的意思;多余的、额外的祠堂寺庙,也就是正统的儒释道之外的民间拜祭场所。淫祠一说出典于《新唐书·狄仁杰传》,“吴楚俗多淫祠,仁杰一禁止,凡毁千七百房,止留夏禹、吴太伯、、伍员四祠而已。”
狄仁杰是不是多事,也不好说。但如此大规模的取缔淫祠,估计也是好坏良莠一并铲除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菩萨、神仙、圣人当然都是十分尊崇的,但人海茫茫众生渺渺,怕的是位居中央的大菩萨们顾不过来,于是就此弄一个地方小神仙来供一供,让其在小范围内照拂苍生,这也是出于一种淳朴的体恤之心,怕神仙们累着,工作大家做嘛。当然,好些淫祠供奉的是些巫鬼邪怪,这个呢,纯属迷信,会害人的,是应该取缔的。
荷风所在的20世纪初的东京,但凡是小街,到处都是淫祠,政府对此的态度是平日里不管不闻,但闹腾厉害了,就猛不丁地取缔一批。荷风喜欢看淫祠,因为“淫祠在预卜吉凶和显灵之余,大抵均以荒唐无稽之事伴有一种滑稽的趣味。圣天神供着油炸馒头,大黑神供着两根萝卜,五谷祠供着油炸豆腐,这都是人人皆知的。” 荷风成日在东京晃荡,看到过专治虫牙的吃糖地藏,当然供的就是糖,还有供盐的盐地藏、供豆腐的专治湿疮的鬼王神、供煎豆的专治小孩百日咳的石婆婆神,还有人头痛前来祈祷,病好后端了砂锅前来供奉的砂锅地藏……
中国乡间的淫祠现在也很多,淫祠一般都很小,有的甚至就是一尊路边的雕像,信众给搭个防雨棚,虽说灰头土脑的,但香火缭绕,再小也还是有几分气势。中国乡间的淫祠主人,土地爷最常见,财神爷、灶王爷、关公也常见,还有供各种娘娘的,女娲、嫦娥、花仙、狐仙什么的。供品一般就是乡民认为的好东西,塑料花、绢花很常见,馒头也比较常见,我看到过四川乡间淫祠供的有火锅粉的。
2012年夏天我去新加坡逛了一些天。新加坡背街小巷里的淫祠不少,有的就在窗台上设一个,红红绿绿的神仙,红红绿绿的供品,看上去挺喜兴。我还去了一家很大的淫祠,当然,人家自己认为他的地盘是很正宗的,叫做“大乘禅寺”,临街的一个大铺子,一溜排开供的有观音、妈祖、大伯公、广泽尊王、保生大帝、城隍爷、九王爷、关公、孙悟空、孔子……,铺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满地都是柔软的蒲团,我看到不少人进门选一个神仙,然后就虔诚地烧香叩头。管事的“大师”我也见了,长身阔脸,挺有福相,梳着道士的头髻,身披喇嘛的袈裟,混搭得跟这铺子的气氛很一致。诸神共存,祥乐和谐,呵呵,蛮好。
《荷风的东京散策记》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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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不到箭尾草到底是什么草药,在网上乱转乱翻,还上日文网站,复制一堆东西拿到在线翻译网站去翻译一通,还是一无所获。学问差啊,没办法。
对箭尾草来了兴趣是因为闲翻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杂稿》的缘故,其中有一篇《箭尾草》,里面说箭尾草又叫做御舆草,民间称“药到病除草”,这种常见的草药煎服后喝下汤水,对拉肚子以及无名腹痛有奇效。这种草什么样呢?“……野生,叶五分,如锯齿状,长寸许,对生。夏季开花,淡红如梅。花后结荚,熟时爆裂,如御舆之柄向上卷起。茎叶皆为痢病之妙药。又称御舆草。”这种植物原产北美,并非日本土产,中国应该有的,但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箭尾草》一文的重点不是这种草本身,而是由这种草引发的一个凄美的情爱故事。是永井荷风自己的故事。
近代日本作家中,永井荷风是唯美派代表作家;他出身官宦文士之家,父亲永井久一郎早年师从藩儒鹫津毅堂,后留学美国,回国后任职文部省和内务省,辞官从商后,曾任日本邮船公司驻上海的总代理;母亲是鹫津毅堂的次女,大家闺秀,从小饱读诗书。这样的家庭氛围和成长氛围,给永井荷风一生耽美铺垫了一个难以抽离的前提和基础。可以说,荷风一辈子没正经用过功吃过苦,上学、辍学、海外留学、归国任教、编辑杂志……因天资聪颖学养深厚,每一项都做得十分娴熟但又漫不经心,只有写作贯穿一生,数量不多,但质量上乘。荷风生来习得文人对花街柳巷的爱好,好狎戏,好游治,不访贫苦,罕问世事,沉溺于生活细节之美,是一个标准的“红尘隐士”;这也形成了他独特的作品风格。
荷风生于1879年,死于1959年。后面的四十年他完全是独自隐居,没有妻室子嗣,去世于无人知晓的陋室之中,令人唏嘘。早年他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很快离异。离婚且离职之后,他基本上就在新桥的艺伎宅第出入,每天都在浅吟低唱鬓影香浓之中;后来经母亲同意,荷风迎娶了新桥著名艺伎八重。《箭尾草》记述的就是荷风和八重的故事。
八重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女人,家境贫寒,早早沦为艺伎,不仅貌美,操琴、吟唱、舞蹈等各种业务也十分精通,性格又明朗亲切,还加上荷风所赞美的“生来喜爱文墨,善解风流”,早在13岁时就已经成名。后来因风湿病不能跳舞,脱籍隐居于山手,成为荷风的邻居。两人应该是早年就熟识,比邻而居之后,恰逢荷风患上了习惯性腹痛。八重早年因陪酒也患上了习惯性腹痛,常年靠箭尾草疗治身体,于是八重四处采摘这种草药,洗净、收纳、煎煮,精心调理荷风虚弱的病体。成为荷风的妻子后,八重更是勤勉能干,照顾先生、打理家务、清扫庭室、烹煮三餐,闲暇时与荷风一起共读诗文、裱糊纸窗、修缮篱笆、自制稿纸、栽花种菜……,日子过得十分的简致清雅,这些在《箭尾草》一文里有着相当细致的描述。荷风感叹道,“八重自来家后,我享尽世间无限清福。”
对于八重来说,这样的人生归宿,应该是最为完美且备加珍惜的。读荷风的这篇《箭尾草》可以知道,某一天荷风回到家中,寂然无声,客厅里灯火辉煌,紫檀方桌上搁着一封信,上头压着壁橱的钥匙。八重离开这个家了。至于原因,荷风说让感兴趣的人自己到新桥教坊去问八重本人。她已经重入教坊,拿起舞扇翩翩起舞,并教习新晋的艺伎弹三味线演唱净琉璃歌词。
在《箭尾草》的最后,荷风写了一大段关于人生无常聚散依缘的感叹,“大度”地感慨道,“孔明用兵七出祁山,匹妇七现七退又有何奇怪?只要其人的作为不累及他人,不妨碍后代就可以了。”还说,“据圈内人说,一旦下水的人,打熬不住寂寞,不管有怎样的觉悟,终究无法像普通女人一样。能巧于应对使之安心下来的只能靠做了丈夫的男子的一片关心。”
荷风如此说来,旁人无论怎么看,过错都在八重,是因为早年艺伎生活浮华热闹的余味难以消除,隐居清净的日子只是一时之兴,难以长久,又个性脆弱,依赖于丈夫的呵护,稍有怠慢就心生不满,于是最后抛夫离家而去。这是荷风的可恶之处,隐约中故意歪曲,从而让世人误会了八重。其实,后来的文论家和传记专家研究的结果是错在荷风,迎娶八重之后,渐渐地,荷风开始厌倦,移情别恋另有新欢,于是脾气刚烈的八重毅然离去。这才是“箭尾草”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尾。
永井荷风与舞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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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就读过永井荷风,读后感是耽美固然耽美,但总能嗅到丝丝缕缕的酸腐的暮气,于是喜欢的心境中也就夹杂着些微的遗憾。十多年后再读荷风,味道就正了,那些苦寂荒凉的诗情,那些原来看似老旧的嘟囔、抱怨、惋叹,也就理解了明白了甚至同感了。
重读这件事,最能看到岁月的作用。重读最好是隔上五年、十年,五年仿佛阅读新书,十年则有恍如隔世之感。有的人有的书,重读之后发现其实道不同不相为谋;有的人有的书,重读有一种风雪故人来的亲昵和感动;而有的人有的书,重读居然让人有脱胎换骨的彻悟,让人一惊,惊的后面或喜或惧,而喜惧之后,自身的功力也就进了一层。
荷风说他希望自己在一个易于成功的年代,背对所谓的成功,“身同隐士一般,一天天地打发日子,在世上不露面、不花钱、不要对手,独自一人随意轻松地生活”,他做到了,于是有了不朽名作《晴日木屐》。现在看来,荷风作品中,还是因每日的孤独漫步进而素描20世纪初东京风物的《晴日木屐》最好看最耐读。
跟随荷风的漫步,跟着他的雨伞和木屐,我们知道了一百年前的东京。
在荷风的笔下,东京的夏天最为美妙,沿街漫步,眼睛里一一拾来虫笼、蚊帐、风铃、苇棚、灯笼、青色竹帘和绘画团扇等各种小巧玲珑的生活器物;
“抬头满眼青叶山,口中松鱼耳杜鹃”(山口素堂的俳句),青叶来自银杏、椎、槲、柳、樱、松等美妙的树。
正午,“左右的窗户上是一片辉煌耀眼的阳光。透过晒台上翻飞的白色浴衣的缝隙,辗转身子可以仰望那高渺澄澈的盛夏正午的青空。”
夕阳中,“松树的暗绿,晚霞的浓紫和天上夕阳的红艳,不仅是东京,也是日本风土特有的色彩”;
居家,“廊下的胡枝子越发长长了,柔软的叶面缀满水晶球般的朝露。石榴花和百日红在午后的炎天下辉耀着烈火般的色彩。恹恹欲睡的浅色的合欢,于树荫深处,当着夕暮的微风摇动着淡红的刷毛。单调的蝉歌。时断时续的风铃声。”
荷风说,身处东京之夏,他哪儿都不想去。
永井荷风生于1879年,逝于1959年,早年游学欧美,中年后隐居东京,一生倜傥风流,但深得沉寂风雅之韵。作为唯美主义文学流派的开山笔祖,谷崎润一郎、佐藤春风等唯美派大作家都深受其影响,并在荷风的点拨和提携下登上文坛。
在之前的很多年,荷风都视作一个过时的文学人物,在诸多昂扬且高光的二十世纪文学流派中,很多读者跟我当年对他的阅读感受一样,责其酸腐暮气令人不快。但是,进入21世纪后,高速发展的经济、眼花缭乱的时尚、拥塞喧嚣的信息,终于让人疲倦了,这个时候,荷风的清寂作派——不屑于所谓的成功、不露面、不花钱、不要对手、哪儿都不想去,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犹如炎夏闷热中的缕缕荷风,清香凉爽。
2009年是永井荷风去世50周年祭,日本岩坡书店推出了精装豪华版的29卷本的《永井荷风全集》,一套售价二十多万日元,这在泡沫经济崩溃后一直不景气的日本,是价格相当昂贵的一套书;这套书折合成人民币也要三万多元,对于经济高速发展中的中国读者来说,也是不敢轻易购买的高价书。但这套荷风全集居然销售一空。这是荷风作品的魅力之故,同时也可以说是荷风生存哲学和生活方式的影响力所致。 “我哪儿都不想去”,这样的说法真是大有意味、深慰人心啊。
选自洁尘新作《啤酒和鲈鱼》(山东画报出版社,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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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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